第一次去意大利，09年秋，初到欧洲还不足三个月，有点土也有点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米兰这样的一个大城市，带来的紧张多过享受。当地友人得意洋洋地把我带进Gelato店，指着橙色的那一格说：你要不就先尝一下当季的柿子味吧！鲜而馥郁的柿香融入味蕾与鼻息，从此拜倒在Gelato裙下，不分寒暑春秋，之后每次去意大利都要吃几回才过瘾，若能遇上时令水果味则更佳。

第二次去意大利，12年新年，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初到罗马当晚，即兴奋地满大街找Gelateria，得逞后坐在西班牙大台阶上，夜色下看着喷泉，美滋滋地舔着甜筒。

第三次去意大利，12年夏。烈日当头，西西里Gibellina地震废墟的土堆上，本地向导百无聊赖之际于尘土间折下一节少叶多汁的植物茎干，递到我们鼻子跟前，最后又用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告诉我们，这个叫Fennel，是一种意国烹饪常用的香料。几日后跟着学地理的向导在Pantalica徒步，几乎是一样的方式，向导在路边折下一节Fennel，再次将这种路边随处可见的意国食材的气味和叫法刻进我们的记忆。

第四次去意大利，12年秋，去卡拉拉看白色大理石矿。功课做得并不充分，下了火车站只得四处问人，最后路人把我们送上了一辆往深山里开的巴士，说坐到终点站就是矿区了。车一路开，山一路变白。终点站是白色山谷间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庄，Colonnata。淡季入矿不得，在小村里走了几个来回，期间看到路边一间用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的肉铺，有用一整块白色大理石凿成立方型的肉缸。村庄虽小且偏，却意外遇到了一位说英语的大叔，早年意国经济萧条之时赴澳大利亚做建筑工人，顺便就会说了英语。在他的引荐之下，机缘巧合走进了一户当地人家小坐。临走之际，男主人从锅里掏出一把热乎乎刚煮好的栗子让我们带上路。栗子是用清水煮的，只在水里放了几小捆香料，一看，居然是Fennel。等车时候面对着矿山，三人一边暖手，一边慢慢地把热乎乎的栗子剥开，味道十分寡淡，有栗子本身的微甜，还有记忆深处那一丝Fennel的香。

第五次去意大利，13年夏。去Bologna之前听说那里是胖子之都，只因食物太美好。几个月后翻看殳俏在三联《意大利面政治学》里关于意国各个地区美食的约稿，才知道Bologna人好用猪油，而意国最好的猪油产自托斯卡纳地区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盛产大理石，一看名字，竟然就是当时去的那个矿山深处不知名的小村庄，Colonnata。脑中立刻闪现了那间路边纯白大理石打造的猪肉铺子和那只白色肉缸。回家之后继续查资料，原来最早伦巴第人因为这个村庄盛产栗子树，便带去了养猪业，工业革命又让新鲜猪肉的屠宰加工变得容易，大量矿工的存在亦促进了猪肉的消费，天长日久加巧妇巧思，自然就产生了最美好的猪油——

科隆纳塔（Colonnata）的本意是“柱列”，它与制作柱子的卡拉拉大理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年，采石工人从名为科隆纳塔的石场得到一些大理石裁切料做的盆子，便用来腌制猪肉。他们鬼使神差地把整块的猪油垫在盆子的最下面，然后撒上海盐，抹上大蒜和香草，再一层猪油，然后是另一层海盐，这回加上了点现磨的黑胡椒，再加迷迭香和鼠尾草。就这么一层层地叠上了数块猪油，大理石的盆子被填满后，要用另一块大理石把这盆子盖好，压牢。如此放置6个月以上，大理石本身特殊的多孔性和高碳酸钙组成的微碱性环境，自然熟成了无上美味的科隆纳塔猪油。这种猪油被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最爱”，至今你还能在托斯卡纳地区的石场看到某些古老的用来串整块猪油的别针和替猪油翻面的石板。

——殳俏《肉酱的身子猪油的心》

13年秋天去朗香时候遇到了一位生在维琴察，学在威尼斯，实践在威尼斯的威尼托本土建筑师。聊天时他痛心地提及90年代初期意国北部经济在全球化影响下遭到的重创，发达的手工作坊接二连三的倒闭，萧条波及到许许多多的家庭。想起Colonnata村中远渡重洋会说英语的老头，大概也是那许许多多家庭个体中的一员。

最近一回去意大利，又是秋天。再到米兰，已比四年前会放松和享受得多，同样的城市立面，四年看是脏破旧，如今看却觉得老经典；同样的中央火车站，四年前紧张地只看得见往来其中的二黑扒手，如今却也有心抬头看看商铺兴旺的大拱廊，巨大跨的站台顶棚⋯⋯震惊之余觉得合理又大气，十足的都会范儿；一切都是二战后至90年代经济萧条前积累下来的老本，吃不尽的老本。整座城市虽谈不上光鲜亮丽，但是微尘覆盖之下，往日的精致用心不难察觉，南欧本身的生气亦潜藏其中。既是秋天，便又是栗子和柿子成熟的季节。米兰周边小镇的街头，四处可见烤栗子摊，村镇里也偶尔能见挂满了柿子的柿树。走进一家餐馆，精致的糕点台面的装饰物，也是一截新鲜的带着几枚柿子的柿树枝。照例点了一碟火腿，不过是鸭肉火腿，配菜有小面包片、黄油和一小碟腌渍物，将面包片抹上一层黄油，铺上两片火腿，再取一些腌渍物点缀在最上面（脑补：好一份tapas！）好奇又期待地品尝，鸭肉火腿的质地更细腻，回味则有一股酱鸭味（杭州舌头没办法），而那碟如迷一般的腌渍物原来是用红酒腌过的碎栗粒。